沒有人在乎過程，他們想要的從來只是結果。

謙讓如何，知禮如何，他就是被打退了。

在眾人面前，在顏夕說過拒絕與他交鋒之後。

他這一敗，顏夕出了手，也就打破了之前她信誓旦旦說出口的話。

無異於承認顏夕上仙是個心口不一的人。

蕪衡要的只是這個結果。

“怎的一臉戾氣，誰惹你了？”

前方熟悉的聲音傳來時，離之才發覺，他竟然在不知不覺中回到了搖光宮。

已經離了宴席，也就不必在意什麽禮節，自然是怎麽隨意怎麽來，晨時梳好的發早已被顏夕散開。此時她倚在榻上，一手拿著書，一手支著腦袋，萬千發絲順著白皙的藕臂披散垂下，臉上表情淡淡，面容清秀，只一眼，就能被那人渾然天成的清冷氣息吸引，陷進去，無法自拔。

只是許多人因為傳聞而懼怕她，也不敢細細觀察罷了。

何其有幸，自己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員。

想到這裏，離之那些戾氣與怒意便莫名其妙地消失了，這些年在靈犀山上的日子中，能令他糾結的事情不算少，但只要一看到顏夕，哪怕那人只是輕飄飄地望過來一眼，他就能將任何事都拋於腦後了。

他笑著搖了搖頭，負手走了幾步，身體前傾，好奇問道：“師父在看什麽？”

“人間雜談。”顏夕將卷起來的書打開，亮出封面，讓他看書名。

離之點點頭，又問道：“講什麽的？”

“講……”顏夕想了想，用著特有的清冷調子緩緩道，“一個書生在上京趕考的路上救了一個掉在獵人的坑裏的、不知道自己是女鬼的女鬼，而後兩人便一起同行。在同行的路上，書生與女鬼互相照顧，暗生情愫，幾乎要私定終身，但直到來到京城中，偶然遇到一位仙人，仙人當場指出女鬼是女鬼，要將她度化以入輪回，而女鬼也想起來，自己早在一年前便已經魂歸西天，此時滯留於此是為了找到殺她之人，希望報仇雪恨。”

離之正聽得津津有味，哪知那人卻突然住了口，不再往下說了。

他疑惑道：“師父，怎麽不講了？”

顏夕將書本翻過來，指著那頁的最後一句話給他看：我要報仇雪恨！

離之將目光從書本上移到顏夕的臉上，只見那人微微挑眉，道：“我才剛看到這裏，後面的我也無法知曉。”

離之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嘆了口氣，轉身坐到榻上，視線落在幹凈的宮殿地面上。

宮殿燈火通明，身側人安靜的捧著本書，只有偶爾傳來一兩聲的翻書聲，也是覺得十分美好。

半晌，離之眨了眨眼，還是沒忍住，輕聲開了口。

“師父覺得……結局會如何？”

“書生得狀元，女鬼入輪回，仙人游四海。”顏夕的視線依舊沒離開書本，卻分了個心思回答了他的話。

離之楞了。

不是沒看到後面嗎？

似乎是猜到了離之所想，顏夕在那句話後又淡淡地接道：“人界話本大多如此，我看得不少，也能大致推出一二。”

離之：“……”

這種看到開頭猜到結尾的書到底有什麽意思？！

離之有些挫敗地嘆了口氣，“為什麽不能書生女鬼結連理，仙人無事一身輕呢？”

顏夕持書的手微微動了一下，終於擡頭看向了自己的小徒弟。

那人羽睫微垂，看起來有些落寞委屈，長馬尾好似也耷拉下來，失去了生氣。

顏夕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書面，緩緩道：“人鬼殊途。”

離之的姿勢不動，低喃了一聲：“異界之人真的不能在一起嗎？”

“能啊。”顏夕漫不經心地一答。

可對面那人卻不說話了，顏夕讀了片刻，終於發現有些異樣，擡眼向對面看去，卻見那人正專心的盯著自己看。

顏夕嘆了口氣，心道這人也確實是執著。

她想了想，緩緩道：“現任魔尊就是與人界女子成了婚。”

離之向前傾身，“那現在呢？”

顏夕道：“那人界女子死了，聽聞死在仙魔大戰時期，許是受戰亂所累吧。”

聞言，離之的表情迅速低落下去。

“你……”顏夕眼中漸漸染上了疑惑，“怎麽想到了要問這個問題？”

“我就是覺得，為何世人都要如此執著於身份呢？”離之轉向顏夕，微微皺著眉，有些不解，有些迷茫，“身份有好有壞，有高有低，但都是天生的，旁人也無法左右，為什麽一定要執著於此呢？”

豎子怎敢與仙君爭鋒？

因為爭了，所以定要受到羞辱。

可憑什麽呢？

顏夕放下話本子，下意識地擡手，一根手指就放在了離之眉心處。

帶著暖意的指尖一經觸碰，兩人都是楞了楞，離之皺著的眉卻隨之松開了，褶皺瞬間被撫平。

顏夕抿了抿唇，卻沒有收回手，反而由指變掌，輕推了他一下。

“傻阿離。”

離之被她推的一下子後仰，卻還沒回過神來，“……師父？”

顏夕從倚著的姿勢變為坐著，將手中的話本子合上，放到了案桌上，這才看向他，淡聲道：“世人執著的不是身份，而是能力。”

見那人摸著額頭深思，顏夕笑了一下，繼續道：“若你能力強大，管你出身何處、身份為何，六界世人，皆會奉你為尊。”

離之猛地擡頭看她，眼中猝然亮起星光，自信與向往並向而生，再沒了方才的落寞消極。

顏夕勾起嘴角

這才是屬於他的神情。

停了停，顏夕問道：“你從北硯那裏拿到的同知鈴呢？”

“在這裏。”離之從懷裏翻出那兩枚碧玉鈴鐺，遞給顏夕，疑惑道：“師父要這個做什麽？師父……應當是不喜歡這種東西的吧？”

顏夕動作一頓，有些驚訝的看著他，“你倒是了解我。”

“嗯……”離之眼中異樣神色一閃而逝，而後卻不知道說什麽，只好含糊道，“就是感覺師父可能不會喜歡。”

顏夕點了點頭，接過鈴鐺，姿態隨意地搖了兩下，響器撞擊碧玉，立刻發出清脆的聲音，好聽得很。

她的視線從鈴鐺轉向離之，問道：“你對這個，有什麽打算嗎？”

“我……”離之看了顏夕半晌，最終緩緩道：“還沒有。”

“那可否給我一個？”顏夕順口問道。

離之卻怔住了。

雖然他要這樣東西的本意確實是想與顏夕一同用，但因為想到了她應當並不喜歡，因此便壓在心底沒提。

可卻沒想到這竟是由顏夕自己提出來的。

莫非她……終於想通過旁人感受到悲喜了？

縱然欣喜，離之仍是問道：“既是師父要，自然可以……只是可否容阿離問一句，師父為什麽突然想要了？”

“想要便要了。”顏夕上仙一如既往地霸道回答。

雖說是要一個，可那人卻將兩個一同拿了過去，而後憑空拿出一張黃符，兩指一夾，念道：“以吾之力，護汝之命，終焉之時，以死換生。”

黃符立刻泛起一片金光，逐漸縮小，最終幻化成了一個小亮點，飄進了其中一顆鈴鐺中。

“死生替換術？”離之問道。

顏夕看了他一眼，接著把那枚鈴鐺遞了過來，“算是吧，不過也只能保一命罷了。”

死生替換術，又名替死術，是符修的法術。將大部分法力灌輸到黃符中，能幻化出一個與自己一般無二的人，就連法力也能相同，一般在危急關頭使用，用以迷惑敵人同時死裏逃生。

可顏夕又不是符修，因而並不能使用這一術法，但沈北硯卻發明了一種替代法，將法力存到黃符中，雖不能幻化人形，但在最後一刻還是能保下一命。

只是……

“這法子沒人用過，不知道效果如何，你可要小心別真的將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。”顏夕道。

“師父放心。”離之接過了鈴鐺，卻沒有立刻戴起來，眼睛滴溜溜轉了兩圈，他道：“師父……真的會戴嗎？”

“怎麽？”顏夕一挑眉，“你有別的打算？”

離之一楞，還沒來得及回話，顏夕又慢悠悠地道：“你若是想給哪個師姐，我就還……”

“我不喜歡！”

少年慌張又不滿地喊了一聲，骨節分明的手隨之覆上了她的，止住了她想要歸還的動作。

顏夕羽睫微垂，視線落在兩人的手上，心裏那股異樣的感覺再次升了起來，一時不知道說什麽。

離之定定的望著那人，緩慢而又認真地道：“師父，我不喜歡她們，不要再為我考慮這些事了，我……”

頓了頓，他眼中萬千情緒一閃而過，卻都沒有說出口，只道：“我不喜歡任何人。”

時隔多年，他已然明了那人在洛府的一眼，到底是什麽意思，因為他曾在與其他女子交談時，註意到了她眼中同樣的情緒。

不想。

即使他不可以成為她身邊的那個人，也請不要……推給別人。

顏夕羽睫顫了顫，緩緩地抽出自己的手，“知道了。”

半晌，見那人仍是沈默，顏夕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開眼，“我……開玩笑的，鈴鐺……會戴的。”

那人仍是沒有什麽太大的情緒起伏，只回了一個“哦。”

顏夕抿了抿唇，覺得自己到處給人看媳婦的做法確實不太對，如今又不是門當戶對的時代了，仙界也講究兩情相悅，她這般總是抱著撮合的心思，倒是有一種巴不得離之離開她的意思了。

也許……應該道個歉？

想到這裏，她轉過頭，“你……”

這一看才知道，那人哪裏是生氣，分明憋笑到臉都憋紅了！

離之見她突然轉過頭，猝不及防，再也忍不住，連忙偏了個頭放聲大笑出來。

“你！”顏夕一楞，立刻皺眉生氣道：“你笑我？！”

“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！”離之笑得正歡，只能邊顫抖邊揮手，示意自己沒有。

“還笑！”顏夕直起身子，也不知道怎麽想的，突然孩子氣地推了推他，“你走！去去去，回你屋子！”

由著她推了兩下，推離了塌，站到了地上，他轉身倒著走，笑道：“師父不好意思的樣子太可愛了，我沒忍住笑了出來，不是成心的！”

見他還在說這件事，顏夕作勢要下榻教訓他，那人連忙轉過身快速跑了，“師父快歇著吧，阿離走啦！”

最後的話在略有些空曠的大殿回響了兩次，竟然沒有消掉那人話語中的嬉笑意味。

顏夕的腳垂在塌邊，沈默半晌，沒忍住笑了。

“怎麽就收了個這樣的徒弟。”

大概因緣巧合，或許命中註定。

誰也說不準。

作者有話要說：

更得有點晚了，不好意思。

過渡，即將收徒大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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